外婆的村子叫毛家堡，可是按照村人的习惯叫法，又都统称为毛堡子。

毛堡子是一个很小的村子，三面环沟，南边那条唯一与外界连接的通道，通道两边也是沟。所以说这个小村如同孤堡，几乎全部被周围的深沟包围着。据说很早以前，在通道入口处，还有一座高大的门楼，尽管那个门楼早已拆除，我还是可以想象毛堡子村那种天然城堡般的闭塞状态。平时他们就犹如隐藏在世外桃源，每到晚上，城门关闭，就彻底与世隔绝了。

整个毛堡子，也只有十几户人家，除了嫁入的女人之外，全是“毛”姓一个姓氏。显而易见，这儿应该原本是同一个家族。毛堡子人何时迁入？又是在哪个朝代，从哪个地方迁徙而来的呢？从我记事起，外婆那一代已经是最老的一辈人，我只听外婆时常叨叨说，人老几代都是平头百姓，谁还能弄清先人的事情。但是我总是觉得，毛堡子人肯定也曾经有过自己的辉煌和得意，要不然怎么能选择一个独特的“堡子”安居乐业，独善其身？如果没有生财的门路，他们的日子何以过得那么滋润？就是到了五十年代，毛堡子也是富人多，穷人少，尤其是许多家庭都有在外工作的人。可是毛堡子的人总是诙谐地说，湖南韶山的村名没有“毛”字，可是全世界都知道。毛家堡的村名把“毛”字顶在头上，走出五里地，也没有几个人能想知道。也就是说，毛堡子的来历，已经成为飘落的灰尘，无人考证，也无从考证了。天游娱乐平台注册

我们村叫谷李村，和毛家堡村相距二三里地，以前是同一个生产大队，后来又是同一个村委会。五十年代初，母亲嫁给谷李村的李姓人，从出生，到成长，我也就成为毛堡子的常客。我从未见过我的外爷，母亲说，在她很小的时候，我的外爷就去世了。听说外婆守寡时才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可她去世后，仍然埋葬在毛堡子的土地上。虽然外婆晚年一直跟随着我们家生活，可她九十二岁无疾而终时，还非常清醒地告诉我的母亲说，她要回毛堡子了！她要回毛堡子了！

一座孤堡似的小村，却始终系结着外婆的灵魂。

外婆有三个子女，依次是：我的姨妈，我的母亲，我的舅舅。三个子女都是在解放前出生。外婆年纪尚轻就守寡，一是那个年代本身固有的精神樊篱，二是外婆早就习惯了毛家堡那般天然的宁静——天然的宁静也容易让人心如止水。我的姨妈和我的母亲出嫁的村子都不远，可是外婆唯一的儿子——我的舅舅在省城读完书后，却被分配到遥远的外地工作了。

年轻守寡的外婆，后来也长期过着独居的生活。

1964年，外婆已经60多岁，可是大队书记和县上来的工作组动员她加入党组织。这一年，我正好上了高级小学，虽然谷李村也算大村，可是我们村的学校只设置到小学四年级，到了“高小”五年级和六年级，我就要去另一个更大的村子上学了。那个名叫“屯张”的村子距离毛堡子稍微近一些，母亲就让我住在外婆身边了。天游娱乐平台注册

外婆成了党的人，我也为外婆感到高兴。那时候小学生也没有多少课外作业，下午放学回到外婆身边，吃完饭我就立即教外婆认字。外婆的教课书，当然还是我的语文课本。外婆曾经几次推开我的语文课本说，大队书记也给她送来学习材料和文件，让我还是帮助她把那些学习材料背熟认全。就这样，外婆只能跟着我从“上下，左右，大小，多少……”学起幼儿的知识和文字。像外婆那般的年纪，学习就如同猴子掰苞谷，掰一路，扔一路，最后还是两手空空。

后来，谷李村那边，给毛家堡生产队迁入三户，迁入毛堡子的三户人家很快就划了庄基，圈院子盖房，平时寂静的毛堡子，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在那段日子，每天都是人来人往。这时候又是外婆积极带头，她首先把烧好的茶水端到工地上，然后排门齐家劝说毛堡子的人多多给外户人帮忙，毛堡子慢慢就挺着笑脸走出家门了。

后来，我考上了初级中学，中学就要住校读书。曾经喜欢独居，喜欢安静的外婆，正好就以帮助我母亲带孩子的理由，时常住在我们家了。当然，毛堡子还是外婆的根，那里还有外爷的坟茔。每遇星期天，外婆就让我陪她去毛堡子住一夜。回到毛堡子，外婆也从不串门找人聊天，她只是对着外爷的遗像喃喃自语说，老头子，原谅我不能时常陪你了，毛堡子也不是以前的毛堡子了！天游娱乐平台注册

后来，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全家也搬进了县城。搬进县城也带着外婆，我知道外婆的身体一直非常硬朗，可是一但她独自坐在那里，神情却是恍惚的样子。我问外婆说，你又想啥呢？外婆就唉声叹气说，唉，也不知道毛堡子变成啥样子了？！

外婆是1992年去世的，我们回到毛堡子，为外婆举办葬礼时，竟然发现毛氏家族在村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那排本来已经风烛残年的老宅，不但没有翻新或加固，甚至有几户的房子已经垮塌成一片杂草丛生的黄土堆。迁入毛堡子的那三户人家，看守着门户的也就是几个衰弱的老人，毛堡子几乎成了空村，青壮年都出外谋生活了。留守的几个老人已经淡忘了过去的争争斗斗，只是冲着我们这些孝子不停地埋怨说，现在我们就像是毛堡子的守墓人。

毛堡子人的坟地都在村外边，所以外婆的遗体在那个形同孤堡的村子里停放了三天后，再从那个唯一的通道抬出来，外婆就彻底离开了毛堡子，我们也彻底离开了那个闭塞的世界。逢年过节，我们还要回去到外婆的墓地上坟，上坟也无需再进村子。更何况，听说那迁入的三户人家也都全部逃离了毛堡子村，重新回到那边的大村。外婆的毛堡子，现在就仅仅变成了一处遗址。天游娱乐平台注册

作家简介

李康美，陕西渭南人。陕西省作协顾问。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出席全国青年作家创作大会，第七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至今已经有600多万字的作品问世，并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