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黄牛出现在村北公路上。

这是一头正宗的黄牛，毛是棕黄，又短又平，闪着缎子似的光，一走动，那光就在它肩、腰、胯上游动。它的角短而尖，深青色，像是两只尖角粽子。蹄子也是深青，尾巴呢，像是洗过，不像有的牛尾巴上吊着一串泥团，走路咯啷作响。它站在清晨的薄雾中，朝东望望朝西望望，缓缓向村里走来。

村子很大，牛在村里走了很久，才遇到徐老汉。

徐老汉曾是村里饲养员，年轻时在队里喂牛，对牛很有感情。他现在养着几只鹅，鹅放在猪圈里，村里已没人养猪，猪圈闲着可惜，就把鹅养在里头。他每天清早出割草，回来剁碎喂鹅，鹅蛋就产在圈里，用绑在长竿的勺子舀出来。他背着一筐草走进村子，看到这头牛。

他不相信这是头牛。村里几十年不再养牛，怎么会有牛走在村里？他背着筐停在路边，筐里有田旋花、喇叭蔓、猪妈妈花，叶子和花带着露珠垂在筐边。为证明这是一头真牛，他放下筐，抽出一把草，向牛递去。黄牛伸嘴一噙，草进了它的嘴。它满意地嚼着草，离开老汉向前走。

这头牛勾起徐老汉对过去的回忆。他当年与牛同吃同住，大队解散时拍卖牲口，他买了一头黑牛。那真是头好牛，听话，不耍滑，力大无穷，它的历史终结于一台拖拉机的到来，儿子用拖拉机替换了黑牛。黑牛没了用武之地 ，只好卖掉。徐老汉牵着牛往集上走，牛绳交给买主后，他心口疼得厉害，从那之后他不敢看见牛，每一头牛都招得他心口发疼。卖牛回来，他躺在炕上，反反复复地说：牛啊，你骂我吧，我怎么能卖你呢？但不卖又能怎么办呢？这样的大牲口，养不起啊。天游平台

他跟在黄牛身后，想看看它去哪里，忘了家里的鹅还在等他的青草。

老坏从家里出来，见徐老汉和头牛在街上走，十分奇怪。老坏原来做买卖，赔了个精光，卖了城里的房子，又住回村里。他脸色青黑，指间夹着一支烟，他用夹烟的手指着黄牛：“这牛从哪来？”徐老汉说不知道。“那么它是没主的牛了？”老汉摇摇头。老坏心头一跳，扔了烟，和徐老汉一起跟在牛后，看它到底要去哪里。

黄牛走走停停，走过一处又一处破败的房子。村里有许多老房，年久失修，七扭八歪。最破的一处只有几堵墙，墙上掏着坷台，坷台让油灯熏得漆黑。墙外斜长着一棵巨大的榆树，春末时榆钱飘飘扬扬，给这残破的房子盖一层黄白的榆钱。黄牛停在榆树下，伸着脖子朝墙内望。它望什么呢？老坏也跟着朝里望，望见几只麻雀在墙内断梁上并着腿跳，还望见半屋子杂草。这有什么看的？走吧。他对黄牛说。跟着黄牛走了一会儿，他已把黄牛当成自己的牛了。老实的徐老汉虽说头一个看见牛，但老坏后来居上，已走在牛和老汉之间了。天游平台

他们跟着黄牛朝前走。队伍里又多了个男孩，他的爸妈在市里干装修，他跟着奶奶在村里住，天天玩得像泥猴儿。他清早起来饭也没吃，打算爬树捉蝉，才出门就碰了了黄牛。他头一回站在一头真正的牛前，好奇地伸手去摸黄头的角。

“别乱摸。”徐老汉提醒。

“牛角像刀子，一刀能剖开你肚子。”老坏说。

“书上说牛温顺耐劳。”男孩把手放到牛角上，摸一摸，黄牛湿润温和的大眼看着他，他从牛眼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

他胆子更大了，冲牛吆喝：“卧下卧下！”

黄牛真卧下了。男孩爬上牛背，手里举着根柳枝。

徐老汉想起他的黑牛，也是这么好脾气，让卧就卧，让走就走，忙时拉犁如飞，闲时任孩子使唤。

男孩把柳枝做成的圈戴在头上，柳圈太大，扣在他的额上。他仰着脖子，双手摁着牛背：“牛，起来起来。”黄牛慢慢站起，哞了一声。

老坏紧跟不懈，他已把这牛当成自己的了。他眼红地对骑在牛背上的男孩说：“小子，别把牛累着，别让它摔着你。牛可是倔，惊起来跑得像飞。”

牛背上的男孩根本不听他说什么，他玩得十分高兴，一会手搭凉棚朝远处看，一会双腿夹紧促牛跑两步。牛耸动的背顶着他的屁股，他身子仄着，并不舒服。走了一程，他让牛站住，爬下来，把柳圈挂到牛角上。天游平台

他们跟着牛走到干涸的大濠前。从前夏天时常大雨，雨水从各家各户流出，流进大濠。水大的时候，那水溢出濠沿，撇溜撇溜地漫到路面，泡着濠边人家的院子。那时候，这濠里既养荷花又养鱼，那花有红有白，鱼有鲤鱼草鱼。徐老汉常领着黑牛过来洗澡，把它全身洗得又净又亮。到了初冬，水面上漂一层绿萍，他挑着桶过来捞萍。现在只有干枯的濠底，村里的房子越盖越高，排水管子直通路面，水顺着路面流向村外，这濠注定是干的了。

黄牛站在濠边上，柳树的枝条拂着它的头。村子里真寂寞啊，它走了半上午，也不过遇到三个人。

老坏走到牛前头，看看牛鼻子，没穿孔。他断定这是养在草原上的肉牛，不是干农活的牛。这么一头牛，怎么也得出几百斤肉。但他接下来开始苦恼，这么大的牛，可怎么杀呢？

村里原来有个李屠夫专门杀大牲口，他细眉长眼，慈眉善目，杀牛也是慢条斯理。队里老的病了的牲口，都由他送上最后一程。每到干活，他穿上一件皮罩衣，左手一把钢刀右手一把钢钎，两物相碰发出悦耳的声响。牛眼上蒙着黑布，随他绕着桩子慢慢转圈，越转拴在鼻子上的长绳越短，短到最后，牛头贴着桩子再不能动，李屠夫放下刀具，从墙边掣起一把大锤，高高举起，照着牛额猛来一记，牛四腿一软，朝地上倒去。他那套刀具用了很多年，不崩不裂，和刚买来时一样。这样的好屠夫现在已没有了。天游平台

老坏走在牛前头，想把牛领到家里。他们已走了多半个村子，再走下去不定遇到什么人。他打算把牛关进自己院子，养上几天，再找个买主。

尾随着黄牛的，还有两只紧飞慢飞的夏虻。这种很像蜜蜂的虫子不知从哪里闻到牛味，顺味飞来，绕着牛飞，时时停上去吸一口。牛尾巴灵活地甩动，轰着夏虻。徐老汉折下两根柳条，一枝给男孩，一枝自己拿，合力轰那烦人的虫子。男孩敏捷地抽死了一只，余下的那只飞到牛肩，在那里停下，头扎在牛身上，翅尖朝上一翘，痛快地吸了一口。

牛小跑起来，朝西一拐。走在前头的老坏往旁边一闪，只好跟在牛后头小跑，边跑边叫：“这是去哪啊？西边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回家。”男孩也跑着追牛：“西边有岗子呀！”

说到村西的岗子，算是一景。如果说牛是误入村子的观光客，它已看了残破的房子，看了干涸的大濠，下面确实该看看这条岗子了。这是一条连绵的沙丘，上头长着枸杞、丝绵木、酸枣，羊们时常爬上岗子吃草。牛一路小跑，跑到村西口，停在杀猪娣家门口，往后退了一步。

杀猪娣头上勒着条黑纱，勒住满头乍蓬的黄发。她正要推着三轮车出门卖肉，一眼看到这头牛。天游平台

“谁的牛？”她问跟在牛后的人。

“它自己走进村里来的。”徐老汉说。

“这牛能出四百斤肉。”杀猪娣以行家口气说。

“干脆杀了分肉。”老坏提议。遇见杀猪娣，他知道独霸不了牛了。这女人十分彪悍，十五岁就自个杀猪，大名远扬。不如把牛轰进她家，借她的刀把牛杀掉，免得夜长梦多。再让牛转悠下去，不定招来多少人。

“就怕牛劲太大，咱们弄不住。”杀猪娣敞开大门，挥着棍子往里轰牛。

牛把头一掉，又朝西跑起来。

“四百斤肉哇！”杀猪娣抄起刀子一马当先，紧跟在牛后，她又追又叫，全身的肉汹涌澎湃。她的喊声又招出几个人，见她追牛，也跟着追起来。

受了惊的牛越跑越快，它脖子前抻，四蹄腾空，顷刻间跑出去很远。追牛的人气喘吁吁，渐渐拉开差距。徐老汉被甩在最后，把筐放到地上，喘着气说：“很好的一头牛，怪可惜了。”老坏也落到后头，他又急又气，抓起块土朝前一投：“都别他妈的追了，越追它越跑。”没人听他，能跑的全跟着牛跑。

男孩也不追了，他想起该捉蝉了，见跑边一棵大槐树，仰头估量一番，手心里吐口吐沫，把树一搂，一蹿，三爬两爬，钻入树冠不见了。

岗子后头有个画画儿的女生，她坐在画架子前面，越画越觉得平原没意思，据说南方漂亮极了，小桥流水，白墙黛瓦，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入画。而这里没有河没有桥，千篇一律是平房，地里除了庄稼还是庄稼，近年更是连个鸡鸭也没了。她提着画具找了很久，才找到这条岗子。天游平台

她把画笔在水桶里涮涮，甩甩水，又蘸另一样颜料。身后传来喧闹声，她一回头，见牛狂奔过来，后头跟着一群人。此时队伍已很壮观，人们举锨的举锨，挥锄的挥锄，杀气腾腾。杀猪娣握刀跑在前头，四百斤肉哇，一斤肉二十，这得多少钱。她望着飞跑的四百斤肉，恨不得一刀卸下牛头，当场把它大拆八块。牛蹄子刨起的土扬她一脸一身，她毫不在乎，死跟不放。人们都已知道这牛没主，追得更欢。

女生忙从画架前站起，逃到一丛丝绵木后。牛跑过来，绕着画架子转了两圈，悲愤地长哞一声，向空中一跳，不见了。

杀猪娣手持刀子在空中戳来戳去，一根牛毛都没戳着。人们拄着农具喘息，互相追问牛去哪了：刚才追了半天的真是一头牛么？

老坏哈哧哈哧赶过来：“牛呢？我的牛呢？”

“你的牛跑到这里，一蹿就不见了，鬼知道它去哪了。”杀猪娣拄着刀蹲在地上，“你的牛把大伙折腾得够呛，得请一壶。”

老坏不甘心地在岗子前后搜寻。那么大的牛，说不见就不见了？他狐疑地挨个望大伙，每个人眼里都流露出失望和莫名其妙。“谁知道它是谁的牛。徐老汉跟着走，我也跟着走，把村子都转遍了。看，忙了半天，牛毛都没弄到一根。”老坏颓然朝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天游平台

“这牛至少四百斤肉。”杀猪娣拄着刀子站起来，半弯着腰。这一通跑累坏了她，更可气的是，跑半天白忙活，这么多牛肉就这么没了。

人们闹闹嚷嚷走了。女生坐回马扎，她对那头牛的消失也很奇怪。但这世上奇怪的事本来就多，黄牛也许跳入了另一个神奇空间，说不定哪天它又会拱开一扇神奇的门，突然出现。她想，把这头牛画到纸上挺好，岗子前站着一头黄牛，再画上个夕阳。她调出黄棕色，正要在纸上落笔，却发现纸上已有一块黄棕。那是头牛，它悠闲地甩着尾巴，嘴里衔着一束青草，正向画的深处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