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蝉声来。垂柳飘风，好像还在昨天，一个回眸，这座城市就闯进夏的温柔乡里缠绵，就连挥一挥衣袖都省去了。日光明媚如织，照得小院明晃晃的，花圃里闲花艳目流芳皆堪酿酒，吸饱了水的爬藤翠色横流到了墙外，巷道里传来三轮车夫一串“叮铃铃”的揿铃声，胡同游的客人赶趟似的去了一拨又来一拨，好像不来这儿走一遭就没到过什刹海。

小院的主人姓白，白家三代同堂。女人们午休去了，孙儿在东厢房玩乐高，中堂里一台得有好些年月的收音机里传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爷俩打着拍子哼起来，老爷子哼着哼着就在靠椅上眯起了眼，儿子搁下用毛笔勾勒好的大靠，小窗伏案而眠，两只麻雀落在窗前打盹，如此安然宁和，正是做梦的好时光。

爷俩未曾亲历戏剧的黄金时代，但是从老辈人抑或影像资料中约莫知晓一二。打乾隆下江南带回徽班进京，隔几条街就有一个剧场，那时的古都北京堪称戏剧之都。老北京人多爱听戏，品咂几口盖碗茶，摇着蒲扇，跟着曲儿的拍子，手指有节奏地敲打茶台，太投入的缘故，头一摇三晃，那戏台上的老生就是自己的化身似的。这样听戏，一些票友还不甚过瘾，索性挪开搁在铜茶盘子里的茶壶茶碗，放上京剧扮相的鬃人，合着戏台上的拍子，“铛铛铛”，小木槌敲打铜盘，盘中的鬃人神奇地旋转舞动，俨然一副武戏对打的架势，一场“盘中戏”就这样上演，台上台下都是戏，好不热闹。

距今已有上百年历史的北京鬃人，是保留着旧时京城老味道的民间手工艺品之一，老年月里称之为老北京玩意儿，是玩出来的一门艺术，其脸谱、服饰、道具与京剧人物如出一辙，其诞生与京剧不无关系。

第一个制作鬃人的人究竟是谁，无考。但是真正让鬃人走向市场化的人是爱票戏的王春佩，人称“鬃人王”。他最初撂地摊的地方是北京隆福寺庙会，那会儿这地儿可是商贾云集的诸市之冠，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名副其实的CBD。怎样才能让鬃人脱颖而出？王春佩想到的是要做到“好玩”，有唱有跳，有打有闹，这样的鬃人才会讨人喜欢，也因此，传统京剧经典武戏《八大锤》《三岔口》《闹天宫》往往最受欢迎。

旧时，老北京人家家户户几乎都有那么几个能唱两口儿的，能去戏园子现场听戏再好不过，但也不是见天儿谁都能消费得起的，为图乐呵也为过把戏瘾，不少人家特地从庙会请回几个鬃人，围着铜盘，一敲一打，一唱一热闹，气氛瞬间就被炒热了。

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北京人，儿时记忆里都有一个位置留给鬃人这个给他们带来欢乐的小玩意。这户小院的主人白老爷子也不例外，他对鬃人的喜爱常人难以想象，一辈子专心做鬃人，用他的话说：“鬃人圆了我儿时的一个梦，也满足了我一生对戏曲的向往，作为北京独有的民间手工艺，通过我和儿子的努力至今没有失传保留了下来，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天游娱乐平台登录

与鬃人纠缠一生，与其说是一场意外，不如说是冥冥中的缘分。二十岁那年，一场大病终止了航天梦，他不得不从航空工业学校休学回家养病。病痛磨人，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待在家里闲着憋得慌，找点儿事儿做，病兴许也会好得快些。那会儿，住家的街道组织待业人员成立工艺生产合作组，打小爱听戏又爱绘画的白老，在一位老艺人的帮助下，按照儿时在庙会上见到的鬃人样子做出了第一出戏《艳阳楼》。瞅着“处女作”，白老满心欢喜，冥冥之中做出一个决定，只是未与旁人道。那是一个闪亮的日子，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由于战乱等原因，京城各地庙会上的民间手工艺品所依赖的市场逐渐消失，手艺人的生存空间不断受到挤压，很多人从此另谋出路。至五六十年代，北京城的庙会上已难觅鬃人痕迹。

谁能够制作出地道的北京鬃人？这是一道难题。所谓“不入此门，不得此意”。为了能够掌握鬃人制作的精髓，白老费尽周折跑遍偌大的北京城四处寻师，当他打听到曾经盛极一时的“鬃人王”第二代传人王汉卿老先生还健在时，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距离那扇门，仅一步之遥。那天，当他走进衰草离坡的胡同，叩开王老先生的家门，一时间五味杂陈——房子年久失修满目疮痍，老先生患了青光眼，早就改行靠修理无线电为生，已好久没有制售鬃人了。得知后生的来意，王老先生说：“你若能恢复鬃人的制作技艺也是件好事！”因无法亲手制作鬃人，老先生只能将制作鬃人的基本结构和要领传授与他，就这样白老成为了北京鬃人第三代传人。

传统鬃人借鉴了皮影戏的制作，鬃人上身扁平，手臂捆扎铁丝连接，两只胳膊可以轻轻晃动，戏服用的是彩纸或电光纸，在衣服的遮盖下，鬃人下身仅靠一个锥体支撑，整件小玩意欠缺美感与灵活度。平日里喜欢琢磨事的白老，在继承鬃人传统制作技艺的基础上进行了“改头换面”的创新，骨架在秫秸秆之外裹上一层棉絮——是为肉身，人物胖瘦由棉絮用量的多少来决定，并同时露出一条弯曲在身体前方的腿脚，好似方才登场，舞台效果逼真。

梨园行有句老话：“宁穿破，不穿错。”演员的行头格外讲究，否则贻笑大方。如果用丝绸代替彩纸，视觉效果不是更好？但是哪里会有既便宜色彩又丰富的丝绸呢？白老困惑了好一阵子，后来想到了剧装厂的下脚料，而且是废物利用。为了凸现硬挺（鬃人形象以武将居多）效果，他在绸布背面裱上一层宣纸。无论花翎、护背旗或者肩、领、袍，均和京剧舞台上的人物扮相分毫不差，惹人着迷。天游娱乐平台登录

鬃人是北京民间手工艺品中唯一有动态效果的小玩意，其转动自如的奥秘就在重力支撑的底托部位。泥质的底托，混合了南方的湿润红泥和北方的干燥黄泥，二者中和恰好能够满足黏度和湿度的要求。几厘米高的锥体底托捏制成形后，经三两日晾晒，泥坯成形。然后是至关重要的剪裁、粘贴鬃毛（多用猪鬃，有时也用马鬃）环节，鬃毛在铜盘被木槌敲击的共振下匀速转动，粘贴的倾斜方向决定了鬃人的旋转方位，鬃毛向左倾斜，鬃人即向右旋转，反之亦然。鬃人相向的旋转才能让铜盘中的鬃人形成对打的戏剧场景，一招一式，攻防分明，趣味横生。

8到20厘米高的鬃人，别看在方寸间的铜盘里只是个小玩意，但制作起来也有42道工序，没有一周时间出不来。跟打量人一样，鬃人制作首先是磕泥头，开脸完成头面，根据设定的人物形象先在陶模里揉捏出脸部的大致轮廓，晾干后方可打底勾勒出人物五官，再根据角色需要彩绘。由于头部多为指甲盖大小，稍不留意就会变成大花脸，因此，相当考验手艺人的经验和美术功底。脱胎于京剧的鬃人，面部严格遵循京剧演员化妆的流程，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京剧脸谱用的是油彩，而鬃人用的是美术颜料。鬃人的用色十分考究，严苛的手艺人会用紫铜、银珠、普蓝等矿植物炮制出大红、大绿、杏黄等颜色着色，配色巧妙协调，点染浓淡相宜，一张接近于真实京剧的脸谱就这样跃然而出。

白老制作的鬃人艺术性和趣味性俱佳，“鬃人白”的名声在京城不胫而走，现已是响当当的名号。三十年前，凭借这门手艺，白老就买下了北京胡同的这处宅院，十多年前这里已被北京市西城区文委挂牌成为首批“家庭艺术馆”，接待中外游客上万人次。

这些年，也有一些爱好者登门拜师学艺，但一听到得有绘画和戏曲知识功底，很多人就此打退堂鼓。手艺传承有多难，这是如今大多数手艺人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儿。好不容易拾起来的手艺，断了，就是罪过。白老把希望放在了儿子身上。外语专业毕业的儿子，干了五六年导游，打小就有扎实的美术功底，而且少时跟一位老生学了几年京剧，身段和唱腔拿得有板有眼。纳入麾下做徒弟，再好不过！小小的鬃人，渗透了中国古典文学、历史故事、评书演义以及绘画艺术。作为鬃人手艺人，无论是做还是玩，都得了解中华文化，掌握古典文学、戏曲知识，知道京剧中的场景，清楚人物的角色背景……平日里耳濡目染，且谨遵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多听多看多了解”，白老家的这位公子对中国传统文化以及北京城的不少非遗绝活都门儿清。天游娱乐平台登录

时光波澜不惊，六十年一甲子，春华秋实都是值得铭记的岁月。虽然现已八十高龄，但白老坐在工作台前认真的样子依然像六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伙，这是他作为手艺人的一份执念——白老白大成，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北京鬃人”代表性传承人，其子白霖是该项目的西城区级传承人。无论时代怎样变迁，父与子两代手艺人，守着北京鬃人的这方乐土，捍卫着手工艺的尊严。

小院午后的静谧时光被一串“叮咚”的清脆门铃声划破，白家爷俩从睡梦中醒来，一拨儿游客到访参观，父亲演示鬃人开面，儿子一旁宣讲鬃人故事，父子俩乐在其中。